下午一点,干渴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忍受。
他低着头,眼神恍惚。高温的火球悬在上方,在他眼里像是舞厅里的彩灯,打出忽明忽暗的光,经过地面的反射,想尽办法钻进自己的眼睛。
诺一盯着脚下的影子,抬头确认骆驼的次数逐渐变少。走到了上坡也不再感到懊丧,只是默默地俯下身体攀爬,直到站在沙丘顶端,才打起精神看看下一个沙坡的位置。
虽然还记得确认是否有食物,但他已经不抱期望了。
小小的螳螂伏在砾石中间,与沙子颜色一致的外壳为这位小猎手提供了充分的保护色。它以自己的经验蹲守在此,静静等待路过的甲虫或蚂蚁。一双锯齿刃垂在两边,只需要一瞬间,就能让猎物身首异处。
巨大的影子笼罩了它,下一刻,它的整个上半身就被运动鞋的鞋底碾碎。
诺一兴奋地低头捡起失去了上半身的小虫,拧着它的头部,小心翼翼的把内脏全部扯了出来,又摘掉被踩断的前肢。
他捏住鼻子,直接把小虫放进了嘴里,只是粗略的嚼成几段就咽了下去。
他庆幸着总算是见到了认识的昆虫,刚刚一只奇怪的红色的甲虫喷了他一脸浆糊。另一方面,他又开始反思自己的初中时光,那个时候,蝗虫还只是标本,解剖它还是用的镊子,结束了要扔进垃圾桶。
这味道不敢恭维。
诺一拖着脚步,跟上了前方的骆驼。
时间慢慢的过去,他的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开了。他撕掉一块皮,又把流出来的血舔了回去。
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地在沙漠上乱走,终于熬到了满天星斗的凉爽时刻。
昨夜看到的天球似乎是约顿海姆夜间的常客,它们依然定时定点地悬挂在天空上。依然是如此的壮丽,星球的位置仿佛是神明有意为之,就算只是稍微挪动位置,都会破坏夜空的完美。
诺一没心情去欣赏。他加热好了袜子沙袋,正轮流擦拭两侧的腋下,似乎是嫌温度不够,他最终把沙袋直接夹在臂弯之间,坐倒在了地上。
他看向天空,一颗红色的星星霸道的冲进了他的视野。一开始只觉得红色的星星很少见,但不知不觉间,这颗星星却和周围的夜空融为一体,又在恍惚间分裂成两颗。
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穿过重重天幕望向了他。那是他有生以来遇见的最为强烈的恶意,是他坚持走到现在的原因,也是那把在这两天内灼烧他心脏的火。
在看一些冒险电影时,他总是会在主角与小兵的杀阵镜头中这么想,“要是他死在这里那就真的是糗爆了。”
输给大反派还有可能是低落结局,死在这种地方,就纯粹是编剧搞错了戏剧效果的定义了。
之前自己因为强烈的耻辱而抛下了理智,不管公主衷心的劝说,去挑战远强于自己的恶龙。
不知几万米的远方,那双眼睛依然在死死地盯着自己,轻蔑和仇恨各占一半。
“去死!”
诺一扬起一把沙子甩向空中,被呛了一口后他坐起身来,揉揉被沙子迷住的眼睛。
昨天早上的自信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曾经天真地觉得路上会有沙枣、肉苁蓉之类的食物,又或者在这个可以随意使用能力的地方,可以捕获一些羚羊,甚至是沙狐之类的东西填肚子。饮水再不济也会有仙人球应急,沙漠里的行人会绕路前往水井或者绿洲也不是不可能。
诺一觉得自己想得太美了,这里的生态圈和中庭似乎完全不一样。在极恶劣的环境下,这里的生物们各显神通,一代代延续了下来。自己这么个新来的菜鸟就想和他们抢饭碗,应该是没搞清楚自己的斤两。
“逊爆了。”
诺一把沙包摔在地上,咬死牙关,抵抗昏睡过去的冲动,但仅仅是一个哈欠毫不费力的撬开了他的嘴。
说起来自己算是熬了一个通宵,但和水源之类的需求比起来,这个的优先级实在太低,直接就被忘掉了。
“不好,好困。”
诺一眯起了眼睛,大脑用温和的语调诱惑他小憩片刻,而他只能用尽可能激烈的反应来对抗——他立即反手一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
“不行啊……这样下去只会脸部红肿地睡着,想想吃的吧……”
吃的……把夜风想象成冰柜里逸散出的凉气,眼前就似乎不断地有食物闪过。站在塞满的货架前,无数的花式便当任君挑选。边缘上插着的纸牌则写出超市的优惠政策,加三块钱给一杯冰冰凉凉的果汁。
肚子发出一连串咕噜噜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诺一在地上胡乱打滚,“别叫了,我也饿啊!想想那只虫子,你还想吃那个吗?这样就一点都不饿……”
“咕噜噜噜……”
“我知道了!”
就在不远处,骆驼看着发了癫的诺一,似是因为好笑而打了两个鼻鼾。诺一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驮兽,目光变得呆滞了起来。
它因为脚伤和接连的赶路而显得非常虚弱,但在其枯槁的表皮下,依然有着远超过诺一体重的血肉。高耸的驼峰虽然看上去干瘪,但里面的胶质可是远近驰名的美食。
自从看完《尖峰时刻》之后,诺一就一直很想试试看成龙吃的那个“驼峰”。他甚至不需要调味料,只要把表面烤成浅金色,然后像是土耳其烤肉一样一层层的撕下来咀嚼……
骆驼被诺一看着自己狂吞口水的动作吓到,身体向后缩了缩。
“不,不能吃的吧……”
脑子里是烤肉的滋滋响声,脂肪被火焰融化,在粉嫩的肉面冒起滋滋的小气泡。双手托起巨大的肉块,在表面酥脆而不至于焦掉的时候,一口咬下去。
“说起来,它也喝过我的血对吧……只是稍微……啊!”
右脚骤然往下一滑,似乎又是陷进了小沙坑里。诺一被突如其来的下坠感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就是这次深呼吸唤回了他的理智,让他意识到脑海里那只“缺肉骆驼”的图像有多不现实。
诺一踏出了沙坑,不断地吸气,同时揉弄自己的太阳穴。他提起今天份的干草,从里面抽出了一把,犹豫了片刻后塞进了嘴里。
“你也快点吃,吃完我们上路。”
骆驼的嘴不断地动来动去,其动作与其说是“咀嚼”,更像是用上下颚“磨碎”嘴里的食物。它看着这个人类突然背对着自己,不断地把分出来的草料塞进嘴里,还很狂野地拍打自己的胸脯。
这点干草完全不够填肚子,里面也几乎没有水,但失去了耳边恼人的肚子叫声,他成功的熬过了这晚。一路上,诺一走走停停,连呼气的时候都要用手捂住嘴,以免再失去珍贵的水分。
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失去最多的不是水分。
两个早上,两个晚上,眼前都是一模一样的沙漠。大自然知道每一个沙丘都有自己的特色,但在他眼里,这都只不过是从地平线另一端生长出来的,用来为难自己的障碍。
他已经不觉得自己能找到商队了。
这个晚上,盘绕在他脑中的思想绝大多数都是希望自己能在被秃鹫吃掉之前被人找到。看到他的人会把他这身便宜货运动服和他一起埋起来,然后给他找一块石头当做墓碑。
作为答谢,他也会默许他们拿走自己的手表。
诺一的脑中被这样的思想笼罩,最终迎来了第三个早晨。
太阳从地平线的另一端冉冉升起,宣布新的一日开始。若是在自己的公寓里看这一幕,他可能会对着太阳伸懒腰,下定决心在这充满生命力的新一天里奋勇向上,然后再从冰箱里倒一杯橘子汁。
但现在,他用近乎扭曲的惊恐表情看着太阳升起。
火球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到达正上方,整片沙漠在阳光下仿佛在熊熊燃烧。
骆驼回头看着诺一,但凡是生活在这里的动物都能轻而易举的看出来_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坨养分。
汗水从诺一的脸上流下来,他用手抹掉,而后用干燥的舌头舔掉手上的汗珠。
“走!你往前走!”
诺一驼着身体,行尸走肉一样的向前拖着步子。他指着前方,呵斥骆驼,让它继续前进,却惊讶于自己的声音与干草摩擦的声音无二。
骆驼乌黑的眼睛盯着诺一,它仿佛没有领会人类的指示,恭顺地俯卧在不远处。
诺一想要继续大吼大叫,但却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用尽全力才能吸上一口气,而这样的努力又让他的眼前飞舞起了无数的光点。
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他直到脸着地为止,才意识到是自己正在倒下。着地时在周身扬起一阵沙尘,耳边回荡着低沉的“轰隆”声。
他并没有昏迷多久,一团湿润、粘稠的液体卡在喉咙里,让他猛地呛了几下,也就此恢复了意识。诺一干呕一声,把小球咳出来,唾在地上。
被消化了一大半的干草被血糊在一起,拍在地上的时候发出粘腻的一声,散发着腥臊的气味。
太阳依然悬在正当空,孜孜不倦地灼烤着他的头顶。
他觉得脑袋里已经变成一片空白,最后残留的意识大概是两天前留下的“向前走”,但他并不能理解这道命令的意义。
诺一看着骆驼对着自己眨巴乌黑的眼睛,食欲立刻冲散了所有的思考和道德观,脑海中轰鸣着的只剩下三个字。
吃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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